纸尿布恶鬼

啦啦啦炸学校啦啦啦啦

雁归,雁归

1.4w字 


你是否听到,公园里的菊花又开了?


  王耀平静地躺在草坪上,任由身体陷进柔软又刺痒的绿毯,那里充溢了淡淡的熨帖的花香,夹在了泥土的腥味,让头脑昏昏欲沉。

  “您总是这样,是存心想害在下被父亲责罚吗?” 

  来者投射下的阴影遮住了明丽的皎日,王耀眨眨眼,才发觉刚刚过曝的阳光照得眼睛几分干涩。

  “好歹搭把手吧。”

  他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,下巴指向油绿的草地上自己那缠满白色绷带的双腿,凌乱的刘海沾了地上枯黄的碎屑。

  “喏。”没等对方回应,王耀嘟囔着擅自抓住少年的衣角,小腿剧烈颤抖借力支起上身,将重量全搭在来者的肩膀上。本田菊故意长长地叹气,假装没听见对方微弱的呻吟,伫立在原地不为所动。

  最后,王耀以一个极其艰难的姿势坐回了轮椅,抬头仰视明明是比他略矮一截的本田菊。对方很不给情面地撇过头去,但脸被晒得烫红的王耀只是笑笑,并不计较,小心翼翼问道:“能帮我摘点秋菊吗?我想将它们放在床前。”

  本田菊没有理睬他的请求,自顾自扶上轮椅把手,粗暴的力度让整个车身剧烈颠簸着,震得王耀差点将早餐的豆浆呕出。

  推到电梯口,王耀知道本田菊向来只会送他到这,于是双手下意识抓住了两侧的细轮,却不料身后的本田菊一使劲送他直直进了电梯,导致泛白的手心迅速被轮胎磨出了红痕。

  “你今天怎么,”王耀咽下吃痛的呼声,将受伤的部位掩在宽大的病服里,扭头双眼亮晶晶地看向本田菊:“会愿意送我上去?”

  “在下说过,是因为父亲来了。”

  闻言,王耀失落地低下头去,电梯一开一合,在间隙处咔哒几下,轮椅被推进了病房。

  然而病房空空如也。

  “他们应该是出去找你了。”本田菊猜测道。

  王耀点头,这才注意到桌上定定立着一个被氧化的半黄的苹果。抓来草草吃了几口,又觉得刚刚胃被颠得不大舒服,半块果肉卡在喉中吞也不是吐也不是。

 “需要在下给他们打电话吗?”

  本田菊看不下去,将他手中残余的苹果夺过,“砰”地扔进垃圾桶中。

  这种浪费的行为一向令王耀反感,他不由蹙紧了眉头,盯着窗外不知在思忖什么。许久,他摇着轮椅在本田菊疑惑的目光下磕磕绊绊挪动到窗前。

  “你看,”他指向广袤蔚蓝的天空,云朵几片,阳光正好,“大雁要南飞了。”

  “很无聊。在下没想到您也会靠这种事情来打发时间。”本田菊冷冰冰地回应道。

  王耀干笑几声,眼角都不舍得皱一下,半张脸暴露在白昼的强光下,两颊还勉强挂有少年的丰润。

  窗外,一排野雁振翅高飞,掠过秋云,整齐地迁向遥远的天际。

  “你知道为什么大雁总是排成“人”字形吗?”

  王耀索性从轮椅上下来,坐到窗前的地板上。近秋天气寒凉,石质材料冰冷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导至了肌肤,但他显然不在意,而是换了个姿势,用手辅助将无法动弹的双腿摆正。

  “这种知识,小学老师早就教过了。”

  “我知道。”

  王耀朝本田菊伸出手,后者认命地走近并将他扶起,勾肩搭背的姿势看起来十分滑稽。

  “他们是为了互相照顾。”本田菊还是回答他了,这让王耀感到惊讶,他本以为本田菊不愿搭理这种无趣的问题,旋即从枕边掏出一本厚重的书,标题赫然写着《动物百科大全》。本田菊低头看了过来,王耀兴奋地指着某一页的文字叫道:“有劲的大雁在扑翅膀飞的时候,翅膀尖扇起一阵风,从下面往上面送,就把小雁轻轻地抬起来,这样,长途跋涉的小雁就不会掉队了!”

  话音刚落,他又急忙补充:“我以前教过你的。”紧接着点头,似乎是在肯定自己刚刚说的话。

  这样看起来似乎有些孩子气,让本田菊不禁腹诽,王耀只是身体残缺又不是智商受损。

  “有这回事吗?”他不耐烦地给父母发了速归的短信,头都不愿抬一下回应对方热切的目光。

  “你那时还小,可能忘了。”

  话音落下,本田菊抬眼,却不是看向王耀,而是房门。

  “咚咚咚……”

  解脱来了,他迫不及待冲到门前将门拉开,在看到一脸忧心忡忡的父母后又犹如被人泼了一盆冷水,四肢僵硬。

  王耀将他的表情全看在了眼里,说不难过都是假的,但他还是这样一径浅浅地笑着,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家人。

  “你们的眼里果然只有王耀一个儿子!”

  门被陡然关上,屋内瞬间没了本田菊的踪影。菊父最先反应过来,骂骂咧咧地追了上去,拽住他一通数落。耀母紧随其后挡在二人中间,急得快要哭出声来,却只能无奈地捶打大腿。

  “他是你哥哥!你怎么能说这种话!更何况,他是因为——”

  “别说了。”王耀摇着轮椅最后一个到达走廊,声音不大不小,落在静音毯上悄无声息,却刚好能拨进耳中。

  本田菊看了一眼王耀,趁父亲被分散注意力时奋力将他推开,风风火火跃进快要关闭的电梯中。

  铜墙铁壁将他们分隔开,分成两个世界。菊父看着红色的电子数字闪烁着减少,险些一脚踹上老旧的电梯门。

  “请您不要这样,”回头,王耀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边,“小菊需要一些时间缓缓,他一定也很难受。”

   王耀用尽全力抬头去看已经显示“1”的电子屏幕,直到泪水划过温热的颈窝,才惊觉自己的脸颊一片冰凉。

王耀和本田菊第一次见面时,正是回暖的春季,大雁北归。本田菊从未见过这样飞翔的鸟儿,不由惊奇地瞪大眼眶,努力踮脚去够那蓝蓝的天。

  “这叫大雁!它们刚过完冬回来!”王耀不比他大多少,却扬起脑袋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,以示自己哥哥的身份。

  本田菊咧嘴一笑,躲到父亲宽厚的臂膀后,黑珍珠般的眼睛滴溜溜打量着王耀,连眼皮都舍不得合一下。

  王耀也是喜欢极了这个弟弟,轻盈两步窜到继父身后,想要揪出这位害羞的弟弟同他一起玩耍。

  “ちち!”怕生的本田菊连忙放开环着父亲腰际的手,匆匆往反方向逃去,却被大人像捉小鸡似的提起,献宝一样送到王耀跟前。

  “以后你们就是一家人了,要好好相处哦。”


  时间从父亲光滑到沟壑的脸上流去,王耀被四肢的绞痛惊醒,视线里自己宽大的手掌让他觉得恍若隔世,原来当年那两个小小孩童已经长这般大了。

  长这般大了……

  见王耀醒了,母亲停下正在削苹果的手,拾了块手帕细细为他擦汗,眼底的血丝明示了她的一夜未眠。

  “妈,没关系的。”王耀接过削好的苹果,“我只是腿动不了,其他地方都还好好的呢。”

  听到安慰的话语,她依旧一言不发地盯着王耀,无论对方如何搭话都不愿开口回应一声。

  “妈!”

  这一次,王耀不禁抬高了音量,声线颤抖。可母亲还是紧紧抿着唇将脸埋进小臂,王耀只能看见她一深一浅呼吸时头顶起伏的发丝。

  秋天真寂静啊……

  连鸟儿扇动翅膀,花儿舒展蕊瓣的声音都听不见。

  毫无征兆地,门口传来了嘈杂的争吵声,本田菊的脸就这样猝不及防闯进视线,带着一身愠气。

  “我都说了我不想来看他!”

  你瞧,这人一着急起来连平日的敬语都忘记用了。

  耀母也终于从喉头挤出一两句话来:“没事的,孩子读书更重要,小耀这边我来照顾就好了。”

  王耀第一次见本田菊喘着粗气的样子,服帖的刘海被风吹到了两侧,萎靡不振似乎是等着水来浸没。

  “这是他应该的,关我什么——。”

  啪。

  灼热的手掌重重摔在脸上,病房内顿时鸦雀无声,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了起来,本田菊踉跄着匍匐在地,肌肤一片火辣辣的疼。

  “我就是不喜欢王耀!你们的眼里只有他一个儿子!”他嘶吼着,丝毫看不出曾经温和腼腆的仪态。

  见本田菊这样,王耀整颗心都被高高提起,像明月被乌云遮蔽,空气凝滞,呼吸困苦地堵在鼻腔口。

  “闭嘴!”

  父亲的手掌再次高高扬起。

  “别打孩子!”不知母亲那纤弱的手是如何抓住父亲强壮的腕的,王耀终于察觉到,她是因为不想让儿子听见自己脆弱的哭腔才不愿出声。

  咚咚咚……

  王耀了然向洁白的木门看去,起身将被角慢条斯理地捻好,对门外自己叫来的护士说道:“进来吧。”

  护士小姐推着医疗车忐忑地走了进来,照例为王耀检查身体。

  闹剧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,在母亲微弱的哭声和父亲暴起的青筋中。

  “我们家孩子还要多久才能出院啊?”耀母收了眼泪,勾出一丝恬淡的微笑。

  “快了,医生说再过半个月就可以出院了。”

  “谢谢。”

  她心疼地拍着王耀的脊背,像哄孩子一样,嘴里哎呦哎呦地哼着。菊父一脸复杂地看着拥在一起的母子,又将视线投去冷若冰霜的本田菊,喉间干涩以至不停吞咽唾沫。

  许久,本田菊看不下去,故意发出很大动静将书包从地上背起,菊父不再拦他,目送自己的儿子头也不回地离去。

  “他怎么会变成这样……”

  王耀没有理睬菊父的话,而是抓着母亲的手左右端详,细数她多出的皱纹。菊父背过身,摇头叹息:“你是远动员啊,失去腿等于了失去生命。”

  闻言,耀母剜了一眼自己的丈夫,气势汹汹道:“不许你这么说!”

  “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男人连忙摆手解释。

  气氛一时紧张起来,王耀不希望他们因为自己吵架,连忙圆场:“我的文化分也不差,考个好大学还是绰绰有余的,以后可以从事别的工作。”

  可他本是全校最器重的田径运动员,参加省赛拿过大满贯,前途无限光明,同学们更是经常调侃未来奥运会上是否能看到王耀的身姿。

  谁能想象一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该如何飞翔?门的另一侧,本田菊没有走远,而是将耳朵贴在门上,悄悄偷听三人的对话。坚硬的木门硌得他耳朵鲜红,聚精会神到连过长的刘海扎进眼睛都没能察觉。

  果然他们才是一家三口。

  他狠狠蹬上自行车,汇入车水马龙的柏油路。

 

  “你哥好点没?据说那帮混混背后的人可是李一,校长的儿子!恐怕这次你们惹上大麻烦了。”同班的任勇洙嘴里吧唧吧唧嚼着口香糖,大声说话时唾沫横飞的样子让本田菊很是嫌弃。

  “我跟你说啊,这叫树大招风,你哥就是太过优秀了,抢走了他的名额,这才被人给记恨上。而像我们这种人,”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,“人家看一眼都嫌麻烦。”

  本田菊最讨厌别人拿他和王耀进行对比,因为无论怎么比,他永远逊色王耀。明明他只是比自己大了一岁,却压了自己整整十年。在这个城市,无论本田菊走到哪,都会有人笑嘻嘻地和他打招呼,并称他为王耀的弟弟,更有甚者还会因此请他吃饭。就好像他不叫本田菊,他叫作王耀的弟弟。

  是啊,太阳过分耀眼,才会把夜里璀璨的星星都比得黯然失色。而他永远只是那捧日的星星,愚昧地注视刺目的光芒。

  

  为了照顾住院的王耀,父母几乎天天不着家。本田菊也是正处于需要家人关怀的年纪,每天回家面对清冷空荡的客厅也难免会感到失落。

  一如那时一样。

  黏热的夏天终于彻底结束了,王耀的床上依旧铺着草席,让本田菊产生了一种凉气缭绕的错觉。独自将暖色的灯光打开,看米白色的天花板被染成落叶的曛黄,他突然发现房间的窗户没有关紧,幽怨的风声呼呼吹着窗帘舞动,衬得他愈发孤独。

  不是这样的,不应该是这样的。

  大脑头痛欲裂,像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爬行,本田菊双腿一软,跪坐在平滑的木地板上,抬头,星星斜洒下青白色的月光,摇曳生辉,若即若离地触碰着漆黑的树影并亲吻少年惊恐的双瞳。

  本田菊连滚带爬冲进洗浴室,飞速抓起卡在高处的花洒头往头顶举去。清冽的凉水哗啦啦淌过发梢,将纷乱的思绪从身体中剥离。自己真是又狼狈又可笑啊。在意他们做什么?所有人都喜欢王耀,就让他们喜欢去吧!

  

  “哥哥,我睡不着,我能和你一起睡吗?”

  睡眼惺忪的王耀被急迫的敲门声打断了甜梦,开门,唇红齿白的男孩正抱着枕头站在原地,可怜兮兮地泛着泪花。

  这种被依赖的感觉对他一向十分受用,王耀欣然点头,蹦到床上将被子的另一角掀开,拍拍垫子邀请对方。 

  “小菊是做噩梦了吗?”

  “没,没有。”他撇过头去,脸颊通红像熟透的桃子。

  王耀揉了揉他的脑袋,温柔哄道:“好好好,没有就没有,小菊是想哥哥了所以来找哥哥。”

  本田菊点头,哭啼啼埋进王耀的胸膛。好温暖,他不禁用脸蹭蹭,惹得王耀咯咯直笑。

  风儿吹啊吹,像湿冷的手抚触裸露的肌肤,赤铜色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露出阴森的爪牙,本田菊依旧因那个惊悚的噩梦而心有余悸,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。

  感受到弟弟瘦小的身躯在自己颈间颤抖,王耀本想再说些什么,只是眼皮越来越沉重,抬出的手臂黏黏糊糊搭在了本田菊的背上后便没了后声。

  “哥哥?”

  “呼呼……”

  哥哥酣眠入睡了。

  不知为何,听到王耀若有若无的呼吸声,本田菊反倒不害怕了,继而更努力往对方身上钻去。

  “晚安哥哥!”他边说边光明正大地亲了口王耀的脸颊。


  “最近都是自己一个人回家吗?”

  烦人的家伙又来了。本田菊如是想着,蹲下身将轮子上挂着的锁解开。

  “寂不寂寞啊?要不要哥陪你一段?”

  任勇洙故意摆出一副贼兮兮的表情,让本田菊不由嗤笑出声,跨腿利落地登上自行车。

  “在下还是更喜欢一个人回家。”

  “啊?”

  任勇洙张目结舌: “以前不都是你哥骑自行车载你上放学吗?有个体育生哥哥就是好啊,我弟弟就完全载不动我。”

  他的话似乎令本田菊有点恼火,一时分神险些从自行车上摔下。

  “那是因为父母省钱,只给买了一辆自行车,要不然谁愿意坐在后面。”

  任勇洙愣了一下,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,但本田菊显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,迅速蹬车离去。

  “换我我倒是挺乐意坐后面的。”任勇洙小声嘀咕几句,不是很理解本田菊的想法。

  

  回到家,空无一人的客厅里,墙上琳琅满目全是王耀的奖状,从幼儿园到高中。而关于本田菊的却一张也没有,大抵都被父母扔进无人问津的抽屉去了。

  明明已经双腿残废了!明明已经没有未来了!为什么他们还是更在意王耀!

  嫉妒冲昏了他的头脑,本田菊咬牙切齿将墙上的奖状一张张撕下,再一点点撕成碎片,扬到空中。

  凭什么这辈子我只能活在他的光芒下!

  直到整个客厅没了下脚的地方,大大小小全是红黄色的纸屑,像山花那样烂漫盛开,本田菊才停下这疯狂的行径。

  像菊花,像秋日的菊花灼灼烈烈,娇华明艳。

  而他是那丑陋平凡的野雁,静默地在蓝天飞翔,没有人会注意到它的努力和坚持,他持之以恒的毅力在天赋者面前不过是可笑的执着。


  王耀终于出院了,只是高昂的医疗费用对于这并不富裕的家庭来说实为雪上添霜。

  本田菊被迫负责起了王耀在校园里的出行活动,同学们纷纷啧道这对鱼水情深的好兄弟又重新黏在了一起,令人艳羡。

  “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,在下也是需要独处时间的。”

  疏远的敬语还不如那日怨恨的咒骂,王耀苦笑着将勺中的米粒送进口中,细细嚼着寡淡的淀粉,将其咽下后才徐徐回复:“这些天麻烦你了,但医生说我不会再有直立行走的机会了,所以……”

  他表现得那么风轻云淡,就好像这个前途尽断的年轻人不是他一样。可事实上一个正当红日的健将哪那么容易释怀,王耀才不那样洒脱。证据就是,本田菊在他的房间发现过熄灭的烟蒂。

  这本是让父母对王耀彻底失望的大好机会,可不知为何,本田菊却替他偷偷收了起来,帮他隐瞒。

  “小菊,拜托你再坚持一下吧,等到明年六月,我高考结束去了别的地方,一定不给你生事。”

  被央求的感觉让本田菊先是吃惊,再是飘飘欲仙。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可以被王耀仰视。

  对,是仰视,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。

  午饭后,他故意将王耀推到操场上,美名其曰晒太阳有益于身体健康。

  男同学们正激烈地争夺篮球,女同学相伴跳着皮筋,挥洒下一片汗水在阳光下宛如浮动的金子,晃得王耀眼睛生疼。

  “您看,那男生跑得多快啊。”本田菊俯下身,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。

  那个人是,害王耀成这样的罪魁祸首。

  “他顶替了您的位置,在阳光下肆意奔跑,将来还能保送您梦寐以求的大学。”他继续说着,注意到王耀的身体因他的话而剧烈发颤,整个车身与草地剧烈摩擦着,“而您呢?只能庸碌一生,做个没人要的残废。”

  本田菊观察到王耀的下唇溢出了血珠,多半是刚刚心里难受便发狠咬的。

  “别说了……求你了,小菊,别说了。”王耀哽咽着拽住本田菊的小臂,泪眼朦胧,一个劲摇头。

  本田菊失神地看着向他示弱的王耀,对视许久,竟未察觉不远处一个高速旋转的篮球正破空而来。

  “小心!”王耀借轮椅的反作用力朝本田菊的方向扑去,后者并未反应过来,愣愣倒地,眼睁睁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王耀被篮球猛击脑门。闷响一声,王耀捂着脑袋表情扭曲,却依然不忘对着弟弟挤出笑容。

  许久,本田菊才察觉他那软弱无力的双腿正压在自己的腿上,上半身也是贴得极近,甚至能听见对方脉搏强烈的律动。本田菊讨厌一切过分的身体接触,却并不反感王耀身上飘来的若隐若现的洗发水的皂香。

  和自己身上的味道一样——因为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。

  “对不起对不起!”带头的男生弯腰道歉,“我扶你起来吧。”

  他将手伸到王耀的胳肢窝下方,试图将他直接扶起,却莫名其妙被本田菊瞪了一眼。

  “不用劳烦您,在下来就好了。”

  说着,本田菊从王耀的身下脱离,自己先站起,再俯身环住他并稳稳抱到轮椅上。这个动作对力量的考验极其苛刻,王耀惊讶于本田菊何时有了如此大的力气,脱口问道:“小菊什么时候这么强壮了?”

  这句话落在本田菊的耳中总之十分刺耳。他以为自己还是从前那弱小无能的孩子吗?

  “耀君。”他极少这样称呼王耀,“不光是您,在下也一直有在成长。”

  “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!”王耀想起身揪住对方的衣扣,然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费了半天劲只得像一只搁浅的鱼一般,左右挣脱不出这小小的轮椅。

  本田菊看出他的意图,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几步。王耀见状,眼圈迅速红了,委屈地怨道:“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……”

  阳光照在他白皙的脸上,本田菊不由心神恍惚。这人原是小麦色的肌肤,四肢修长肌肉健壮,夏天露出那线条流畅的二头肌时总是能惹得女生阵阵尖叫。才不过几月,竟养得这般白了。

  想着,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,虽然也练出了漂亮的肌肉,但和王耀相比依旧逊色几分,哪怕是现在的王耀。

  本田菊认命似的走回王耀身边,相顾无言,耳边的喧闹声渐渐虚化。他摇摇头,手重新握向轮椅把手,吱呀吱呀推着他走向教学楼。


清晨的曙光掀开了沉重的眼皮,不愿早起的王耀懒懒翻了个身,突然察觉到腿间一片冰凉,便好奇地向下摸去。

  貌似是,尿液?

  本田菊还在闷头大睡中,王耀不想吵醒他,只好小心翼翼扒开被窝查看原因。

  原来是本田菊尿床了。

  王耀又气又笑,将他从睡梦中摇醒,捂嘴道:“小菊,你昨晚是不是画地图去了?”

  裤子正湿漉漉地贴着儿童娇嫩的肌肤,沉甸甸的,惹得本田菊耳根一红,瘪嘴道求你别笑了。

  两个孩子商量一番,鬼鬼祟祟地将脏污的被单拿去阳台清洗,却刚好被王耀的母亲抓了个正着。

  “王耀,你这么大了还尿床!”一声呵斥宛如河东狮吼,吓得两个孩子抱头鼠窜。

  本田菊害怕地躲到王耀身后,抓紧哥哥的衣角。王耀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,就是突然想在本田菊面前耍威风,拍拍胸脯理直气壮道:“就是小爷我尿的,怎么着!”

  顷刻工夫,母亲操起了衣架,母亲举起了衣架,母亲重重挥下衣架,打响了空气。

  他王耀哪会那么傻,站在原地等着挨揍吗?

  当然不。

  两个孩子双脚快速交替点地,滋溜一下窜出家门,速度之快几乎要腾于空中,狂奔在弯弯绕绕的社区街道上。没跑多久,本田菊就体力不支了,只好捂着酸疼的肚子瘫坐在树下休息。王耀的速度却丝毫不减,耀母没想到这个八岁的小兔崽子跑起来竟比她更快,气急败坏拿衣架当飞刀使,愤怒地甩向王耀。

  好小子,一个转身灵敏躲过攻击。

  菊父正好下班回家,看到这一幕笑得前仰后合,却也萌生了一个想法。

  一定要送王耀去那光焰四射的田径场上, 这个人生来就是做运动员的料子。


  “呜呜呜呜呜我不要跑步了,跑步好累呜呜呜呜。”王耀边哭边捶打菊父的大腿,故意将眼泪蹭在对方干净的白裤子上。

  菊父和教练对视一眼,教练笑吟吟走到王耀身后,边狠狠压住他的肩膀边说道:“你小子,分明跑得都要比我快了,还天天哭哭啼啼着我不要跑步。”

  “远动员嘛,就是要比别人更加吃苦才能成功。”菊父握紧拳头在他眼前晃晃,“你会变得非常强壮,再也没人敢欺负你!”

  “我不要呜呜呜呜呜反正爸爸妈妈会保护我的!”

  他死皮赖脸扒住菊父的裤头,像块橡皮糖似的,任教练怎样拉都拉不动。

  “哥哥……”

  躲在菊父身后的本田菊用小巧的指头戳了下王耀的脑袋,软软说道:“哥哥加油。”

  菊父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儿子原来一直在背后观察,转身将他抱在臂弯里,见王耀嫉妒得龇牙咧嘴。

  “我也要抱我也要抱!”

  “你是哥哥,哥哥要保护好弟弟,知道吗?”

  “好吧……”

  “小菊身体不好,经常被人欺负,所以你要变得更加强壮,才能保护好弟弟。”

  王耀嘟着嘴点头,同本田菊一起傻笑了起来。


  本田菊生来病弱,幼时总是高烧不断,因此落下了不少病根子,比同龄的孩子都要矮上一截。

  他经常被其他孩子扔石子欺负,骂他是没有娘的小孩。

  是的,他的母亲为生下他难产而死。他的生日即为母亲的祭日。好在父亲再婚后,新的哥哥和母亲十分疼爱他,尤其是哥哥,容不得任何人说他一句坏话。

  “我看你有娘还不如没娘!”王耀吐着舌头朝对面扮起鬼脸,几个回旋踢将欺负本田菊的人通通打倒在地。

  他举起本田菊的手站在哎呦叫着的众人身上,耀武扬威,好像大败敌军的将军。

  “哈哈,王耀获胜!本田菊获胜!”

  本田菊被他的喜悦感染,脏兮兮的脸上露出笑容,高呼着nini万岁。

  “等以后哥哥我成了国家运动员,站在奥运会的获奖台上,看谁还敢欺负你!”王耀豪气地揩过鼻子,得意兮兮朝本田菊挑眉,颇有几分江湖大侠的气质。

  “我的哥哥是天底下最棒的哥哥!”


  “拖油瓶,在下真是受够了必须天天带着一个残疾的兄长。”本田菊向父母抗议,得到的却只是响亮的巴掌。

  “你们就是偏心王耀!”

  女人尖锐刺耳的恸哭,男人大发雷霆的嘶吼,在耳蜗一齐迸裂,炸得本田菊几乎失去理智,重重摔上自己的房门。

  他做了个有生以来最大胆的决定——他要离家出走。

  从小到大攒的零花钱全都藏在了床下的百宝箱里,他借着记忆趴在床底摸索一阵,拉出一个巨大的箱子。手上全是灰,但出门就会被父母撞见,他只好随意将灰蹭在衣服上,屏着呼吸打开盖子。

  最先入目的,不是心心念念的纸币,而是五花八门各种各样的小玩具。有成对的马克杯,两个断了一半的竹蜻蜓,一个零件散架的小汽车,和一张老旧的合影照。

  像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样,本田菊一眼注意到了那张泛黄的照片,王耀正亲吻着他的脸蛋,而他正一脸害羞地向镜头之外的父亲瞟去。

  他竟然还记得那天拍照的某些细节。

  成对的马克杯,是私人订制的。一个刻着“我是英俊勇敢的哥哥”一个刻“我是活泼可爱的弟弟”。

  掏了半天,终于找到了压在箱底的私房钱。本田菊将钱包收起,趴在门上偷听外面的谈话,等待离开的最佳时机。

  

  “警察竟然不允许我们调监控查看,非得要写什么七七八八的手续,我看,他们就是在包庇凶手!”

  “肯定是李一干的!他就是嫉妒我们家王耀太优秀了!抢走了他的保送名额!”

  “你光这么说也没用啊,警察又不会听你的话。”

  “他害的王耀前程尽毁,不能就这样算了!”

  男人厚重如海盐般的嗓音一落,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再次传来,扰得本田菊心烦意乱。

  “呜……我苦命的儿子啊,他才18岁,才刚成年啊……我宁愿被打断双腿的人是我……”

  ……

  本田菊心想今晚是没有机会逃跑了,便钻回被窝。明天是周末,他们或许会推着王耀去公园转转,趁那时候逃走——

  比起女人尖锐的哭声,少年压抑低郁的呜咽,如一口深沉的井,穿透薄薄的墙直入耳中。

  其实王耀才是最不好受的那一个。

  等回过神来时,不知自己怎么已经站在了王耀的房间门口。走廊没有开灯,本田菊如幽灵似的敲响了他的房门。许久,王耀戴着蓝色的医用口罩为他开门,想必是为了掩盖泛红的鼻尖。

  “是你啊。”他笑笑,却虚掩着门没有要允许本田菊进屋的意思。淡淡的烟草味从房间飘出,本田菊与王耀心照不宣地对视,前者将手抓在门上,一时间二人僵持不下。

  王耀还是让他进来了,不好意思地抿着唇:“让你见笑了。”

  “您上瘾了?”

  本田菊兀自走到书桌前,摸了摸桌上的烟灰。

  “太难受了,你知道的。”

  “谁帮你买的?”

  闻言,王耀讶异地睁大眼睛,本田菊的问题好像出乎了他的意料。

  “同学。”

  “以后在下帮您买。”

  他边说边自然地打开了王耀藏钱的抽屉,将钱包收进裤兜。这是赤裸裸的威胁。

  “不抽了,以后不抽了。”

  王耀低头笑了几声,本田菊看不出他是敷衍还是真诚。

  是啊,王耀本处于最美丽的青春年华,应该如火焰般在塑胶跑道上活力四射,站在最高领奖台上,接受鲜花和掌声,而非这样颓废地吸着烟,浑浑噩噩过活,皮笑肉不笑地伪装自己。


周末竟然是下雨天,父母想带上王耀去公园舒心的计划泡汤了。

  雨下得很大,将整个城市笼在无穷无尽的银丝中,挂在屋檐如瀑布般潺潺泻下,盖过了收音机里男主持人浑厚磁性的广播声。

  王耀坐在轮椅上,望那浮漾湿湿的流光在叶片间兜转,垂首向下望去,小区里才盛开不久的秋菊被虐得七零八落,像锈迹斑斑的伞柄,指甲一剐蹭,便星星点点破散一地。

  “您在看什么?”

  “看花。”

  本田菊顺着王耀的目光寻去,这不过是菊花里最廉价的品种,风一吹便会埋进土里,与上次在医院见到的大相径庭。

  雨似乎刮进了阳台,本田菊将轮椅向内拉进几寸,以免王耀淋到那细密的雨丝。

  “花开得再漂亮,也还是这般脆弱不堪。”王耀深色的瞳孔里都倒映了怎么的世界?他缘何说出这种话?

  本田菊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烟,本想制止,却见王耀奋力将烟盒扔到空中,任它被雨水打湿,然后迅速向下坠落。

  “而大雁就不一样了。”他回头勾出一抹苦笑,“它们是这肃杀秋季里唯一的勃勃生机,没有挫折可以打败它们。”

   菊花羡慕那高飞的野雁,野雁羡慕那灿烂的菊花。

  “小菊,代替我好好活下去。”

  本田菊瞪大眼睛,冲上前抱住王耀,整个动作几乎是快于大脑思考,勒得王耀快要喘不上气。

  “小菊……”他明明记得王耀不是这么爱哭的一个人。

  “小菊……你长大了。”

  他又重复了一遍,在嘴里反复呢喃。

  你长大了。

  是不是不需要我了。


  王耀说他想要休学。

  那天,父母好像一下子沧桑了许多,连一向不近烟酒的父亲都开始借酒消愁。

  “您不去上学的话,那么在下也不去。”

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浴室里哗哗的放水声好像到达了极点,水漫的满地都是,刀片也早早放在了床头。本田菊临时逃学回来,让王耀来不及将它们藏起。

  “没有为什么。”  


  回过神时,王耀的上身悉数没进了水中,双腿垂于浴缸之外,而身旁躺着和他同样姿势的本田菊。

  “耀君想自杀吗?”

  “哈……”

  王耀仰面沉下,水滴从静止的水面跳出,泛起一圈圈涟漪。他的一头乌发像水草一般飘摇,窒息使他的脸涨红如猪肝,并不优雅,也不美丽。

  许久,王耀终于将脸浮出水面,大口地喘气。本田菊见了,却将他的头再一次摁回水中,自己也一并投入,在一片朦胧中注视着彼此。

  缄默之间,只有水珠滴落地面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。

  直到全身的皮肤都因长时间泡水而发皱,本田菊才起身用干爽的浴巾将王耀裹住,擦干,随后背他到房间,平放在床上。

  “好好睡吧,明天我送你去上学。”

  王耀翻了个身,用被子蒙住脸。

  灯被关上了,但王耀肯定本田菊没有走远。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衣柜传来,王耀猛地起身,借着月光看见黑暗中本田菊手里拿着自己买的烟。

  “没收了,快睡吧。”

  一点暖橙色在树荫下忽明忽灭,腾起袅袅白烟。他失眠了,父母也没有着家,虽然这些都不可以成为未成年半夜在外的理由,但本田菊还是踽踽独行在偏僻的泥泞小道上。

  折下为数不多的树枝,才注意到贫瘠的草地上竟然点缀了几朵黄花。

  花儿好像以鲜艳的红黄两色居多,而鸟儿则以低调的黑色居多,这是为什么呢?

  “谁在那里!”

  粗鲁的质问声打断了他的思考,本田菊做好防备姿势后谨慎地转过身,男人在看到他的脸后惊恐地坐到地上,扑腾几下仓皇而逃。

  漆黑的深巷,冲天的血味,嘶哑的哀嚎,棍棒的闷响。

  本田菊拼命追上,钳制住对方的肩膀,屈膝猛击他的要害部位,将其压制在地。

  “是你!”

  “我只是受人之托,要报仇找李一!”

  本田菊掏出诺基亚,用力抵在他的下颚骨上。

  “说,说是谁指使你们的!”

  对方突然没了声音,眼神闪躲起来。

  本田菊见状,死死掐住了他的脖颈。男人没想到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学生竟有如此大力气,憋得直翻白眼,连忙求饶。

  “是,是李一,就是阳光中学,校长的儿子,李一!他让我绑架一个叫本田菊的学生,然后发短信到13XX威胁王耀过来,再把他的腿打断……”

  本田菊脱下外套,将对方双手反剪至身后,缠绕几圈打上死结,确保他无法动弹方才扬长离去。


  “哥哥打破了校记录!”

  本田菊几乎是用飞到的家门口,喘得上气不接下气,身后是春风得意的王耀,脖子上挂着闪亮的金牌。

  “我就说王耀有这方面的天赋。”

  父亲满意地将王耀的奖状贴在墙上,母亲一连在他的脸蛋上亲了好几口,留下湿漉漉的水渍让男孩害羞地红起了脸。

  本田菊在客厅里上蹿下跳,好像比得了奖的当事人还要高兴。见家人如此为自己自豪,王耀反倒拘束了起来,坐在饭桌前一个劲傻笑,母亲给他了夹什么菜他都不假思索地吃下。

  “啊,好辣!”

  “笨蛋哥哥,妈妈给你夹了生姜都不知道。”

  “哈哈……”他尴尬地笑笑,目光转向精彩纷呈的电视屏幕,小小的一方天地里,几个壮硕的黑人白人在跑道上箭步如飞。

  王耀不由发出感叹:“真快啊……”

  他的眼里满是向往和憧憬,让菊父更加欣慰。

  “总有一天,你也要站在这上面,让全世界都知道,亚洲人也可以跑得很快。”

  王耀听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,只是边扒饭边点头。

  校运会上崭露头角后,老师为王耀报名了区赛,市赛,省赛。他过关斩将,每创佳绩,成了这个小城市里颇有名气的人物。

  王耀有一个强劲的对手,和他师承一个教练,叫李一,父亲是一所高中的校长。他的父亲对于他的成绩似乎达到了一种近乎病态的执着,对每一次的计数都要精确到千分秒,没有进步就不允许吃饭。

  相比,王耀的童年虽然也满是残酷的训练,但父母和弟弟的陪伴鼓励是他不竭的动力源泉,只要终点站有他们,王耀就能昂头阔步,一往无前。

  直到有一天,站在终点等他的人从三个变成了两个。

  

  洪水决堤是日积月累的结果,而矛盾的爆发,更不是一蹴而就。

  本田菊还有几个月就要参加中考,毕业生的压力自然不言而喻,可父母为了王耀的国赛去了外省,直到他中考结束都无法赶回来。

  每天高强度地学习,在托管解决晚饭,回家刷题到半夜,再钻进冰冷的被窝,一日复一日。

  他反复安慰自己,哥哥的比赛比自己更重要。可好像每次都是这样,在自己和哥哥之间,父母总是毫不犹豫选择后者。

  本田菊的心也是肉长的,他也不想总是做月亮旁边的星星,遭受父母的冷落忽视。他像一个留守儿童,早早学会自力更生。可他的哥哥不是,他的哥哥无论去哪都有父母陪着,是天之骄子,一呼百应。

  中考成绩出来,他果不其然考砸了,害怕父母会对他更加失望,本田菊惶惶不可终日。

  可父母接了他的电话后,只是用冷硬的语气告诉他不要惊扰王耀,免得他为此分心。

  本田菊觉得自己像个傻子。是啊,他们的眼里只有王耀,怎会在意他这块碌碌的庸石?美玉在前,谁的眼里能看见沙子?

  一再央求后,父母允许他复读一年,但本田菊从此再没去看过王耀比赛,更别说站在终点等他。

  王耀也同样忙碌于辛苦的训练, 没能注意到本田菊变化的心情。

  岁月不给人喘息的时间,彼时,两个年幼的兄弟尚不知如何挽留彼此,待王耀反应过来时,两人竟已经渐行渐远,不复当初。

 

  生活似乎渐渐步入了正轨,王耀和本田菊还是那对形影不离的兄弟。只是有一点十分诡异,一向顾家的父母最近竟总是早出晚归,甚至时常彻夜未回。

  王耀有种不详的预感,本田菊更是。

  那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,天空是美丽的鸽子灰。本田菊打开门,惊奇地发现父母竟然在家。他们招手喊两个孩子快来吃饭,一家人终于又坐在了同一个餐桌上,其乐融融。

  “小耀啊,你要多吃点牛肉,牛肉蛋白质含量高,有助于伤口恢复。”

  母亲的泪水滚落进洁白的米饭里,她不停地往王耀和本田菊的碗里夹菜,双手连着筷子一起颤抖。而父亲只是低头不语,默默吃着饭,但本田菊注意到他比平时咀嚼得要更慢。

  “还有小菊也是,你喜欢吃鱼,多吃鱼聪明……”

  门被重重敲响了,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在楼道口跺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。

  王耀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顿觉如坠冰窖,本田菊直接拍桌起身,死死盯着父亲。

  “您做什么了!”

  母亲用尽全身力气将门打开,泪如泉涌,脸上勉强堆出笑意。

  “你们的爸爸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。”语气轻柔得像哄小孩子一样,岁月磨平了她的棱角,当年那个手持衣架可以追着王耀一条街的女性竟已经耸肩缩背,“所以今后,只能由妈妈来陪着你们了。”

  父亲被警察带走了,那年故意杀人罪判得很重,是死刑。

  本田菊突然意识到,这个家的顶梁柱塌了,一连塌了两个。

  疾痛惨怛,未尝不呼父母也?可无论他如何捶胸顿足,都不再有这个机会了。

  他们追问耀母许久,她支支吾吾说,父亲在连轴转搜集证据多日后,依旧反抗不过对方背后的势力,一气之下,就拿刀砍死了他。

  “对不起……都是我的错……”

  王耀无法抑制自己失声痛哭。本田菊想,哥哥受伤后似乎变得越来越容易情绪外放,越来越脆弱敏感。

  “哥。”

  王耀一脸错愕地看着他,他有多久没叫自己哥哥了?

  “哥,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。是我太任性了,嫉妒父亲的偏心,总是说让您伤心的话……”

  他趴在哥哥残废的双腿上哭了很久,眼泪如壶中鸣叫的水,一点点被烧干,最后眼泪流尽,脸颊被干涸的泪痕刺得生疼,沙哑的喉咙只能挤出不成样子的悲鸣。

  指尖被捏得泛白,王耀揽过本田菊的脑袋,双眼失去焦距,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,低声说道:“如果我早一点死了,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……”

  本田菊惊恐地抬头,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王耀,表情严肃而悲恸,用力吼道: “我没有爸爸了,我不能再没有哥哥!”

  闻言,王耀闭上眼,叹道:“可我活着只会给你们徒增负担。”

  “不是的,不是这样的。”本田菊疯狂摇着头,跌坐在地,抬眼满是殷红的血丝,“该死的人一直都是我……”

  “如果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和我最爱的人死了,那么我活着将没有意义。”

  “而恰好,您都占了。”

 

本田菊比王耀醒得要早,这是自然,毕竟他伤得也轻。

  亲眼目睹了那般血腥暴力的惨象,王耀的双腿在棍棒的锤击下血肉模糊,令他几欲作呕。

  如果不是他们用自己的性命来要挟王耀,一向谨慎的王耀怎会傻傻赴约,又怎会蜷缩在地上不敢还手?

  那时有锋芒扫过脸颊,刺眼的血珠随之溢出,他努力朝着王耀的方向伸手,真疼。他本以为王耀不会来的……

  摇摇头甩去糟糕的回忆,本田菊起身下床,摸索到护士台询问王耀的情况,再蹑手蹑脚走到病房门口,屏气将门推开。

  幽暗的蓝色灯光在床头闪烁,他的神情恬淡而安宁,像是陷入了绮丽的梦境。

  本田菊伫立在原地,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,无语凝噎。

  他醒来后能接受得了自己再也无法跑步的事实吗?

  谁是始作俑者啊?

  是我啊……

  是在下。

  一晚上,本田菊连一个身都不敢翻。仰躺在柔软的病床上,天花板不知为何看起来越来越近,像是幽闭恐惧症患者被关进了手脚不可屈伸的狭小空间,连呼吸都成了一种奢侈。他痛苦地盯着天花板上一点,高高扬起头颅,弓着身,脚趾头紧紧抓在床板上,如濒死的野兽般从喉间挤出悲鸣。整齐的床单在一次次无果的挣扎中变得凌乱,他想要挣脱什么,他不知道,只有带着鼻音的粗重喘气还在耳边不断回响。

  他突然腾地坐起身,给自己来了个响亮的巴掌,又猛地闭上眼,笔直躺下。

  求求此刻能来个人告诉他,这一切是假的!

  把一切都归咎于王耀吧,如果不是他,自己便不会经历这种事,不会被人绑架,更不会被父亲忽视!假装一切无事发生,将难以承受的痛苦搅成糨糊,封住大脑,然后看自己的嘴角一点点破裂,心脏被五马分尸——一面是悔恨,一面是自责,一面是悲痛,一面是心虚,最后一面是诘难,对自私自利的自己的诘难,对不公的命运的诘难。

   他曾经和王耀是那么要好,却因为嫉妒父母的偏心两个人渐行渐远——不,或许只是他单方面的疏离。可哥哥他是太阳,无论人们再怎么厌恶夏日的酷暑,也还是离不开它的光热。

  他记得深巷弥漫着的潮湿腐朽的臭味,他记得他的太阳蹬着那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冲到巷口,他记得王耀对他笑,告诉他,别怕,哥哥来了。

  哥哥来了,多么动听的一句话。

  本田菊早该放下他那该死的迁怒和要强,他明知王耀是无罪的,他明知王耀才是这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。

   

  本田菊的父亲杀了李一的消息不胫而走,从王耀弟弟的身份到杀人犯的儿子,没有人了解本田菊具体是谁,他只是某某某的附庸罢了。

  “他父亲还是日本人吧……天呐,我就说——”

  “嘘,他看过来了。”

  知情的人会将这件事想象成正义的复仇,不知情的人或将其作饭后的谈资,或将其作流言的种子。

  本田菊的手里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李一的罪恶,但杀了人就是杀了人,这点是洗不白的,哪怕是以牙还牙也同样不为世人所容。所以他没有辩解。

  至少这样,他可以和王耀一样痛苦。

  王耀不再整天把“死”挂在嘴边,渐渐接受了无法行走的自己。有家人如此为他操心,他又怎舍得丧气来伤他们的神?

  总算捱过了北方漫长的隆冬,一碧万里的天空,大雁成群结队地拍打着翅膀再次北归。本田菊推着王耀去公园看花,娇嫩的花蕊刚从睡梦中苏醒,用初生的好奇心打量着这个世界。

  本田菊将王耀放到花丛中,和他一起躺在草坪上仰望天空,天空是那么渺远澄净,而他们只不过是天地间的一颗小小尘埃,在污泥中挣扎着成长。

  之后,王耀考上了外地的一所不错的大学,但他选择留在本地,请求母亲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花在本田菊身上。

  他夺走了本田菊的父亲,理应用一个母亲去偿还他。


  2001年7月13日,北京申奥成功,举国沸腾。

  本田菊一直知道他有个奥运梦,但碍于家庭状况无法出国,看不了现场比赛。而现在,他在自己的国家就能够亲眼见证一场体育盛宴,这对他来说将是多大的激励。

  “小菊!”

  王耀的眼睛里仿佛倒映了一簇火焰,笑成了月牙的形状。

  “我报名了残疾人运动员!”

  “真的吗?”

  “真的!”

  此身虽残,此心不死。

  本田菊的哥哥回来了。

  这将是一条远比之前更加艰难的血路,但他不怕,因为终点永远有两个人在等他。

  

  2008年,北京残奥会正式开幕,鸟巢上方的火炬台被仅有一条腿的田径运动员点亮。

  王耀参加了男子轮椅竞速,不负众望,获得了金牌。

  他如儿时所梦想的那样,站在了体坛的最高领奖台上,手里是金灿灿的奖牌,耳边是轰鸣的掌声,眼下是鲜妍的红花。

  弟弟和母亲骄傲地坐在台下为他喝彩,只是少了那个一板一眼的男人,那个领他进了田径之门的男人。

  “再过几周,大雁又要飞到南方去了。”  

  本田菊顶着耀眼的皎日抬头,在阳光的照射下连细小的微尘都清晰可见,随着蒸腾的热气向上盘旋。

  “但是没关系,”王耀牵着他的手,笑容比阳光更灿烂,“等到天气回暖的时候,它们就会回来了!”

  本田菊用力点头,推着他大步向前。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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